演奏者的尊嚴
魏樂富文葉綠娜譯

  藝術學院期末考:“老師,你可以給我一些意見嗎?告訴我彈的怎麼樣?學生眼裡閃耀著謙虛的渴求,然而,她的彈奏並未讓我信服。我能說什麼?
  於是我問:你知道貝多芬在這曲子中寫出的速度標示嗎?我這個天真的問題,一定是超越了她謙虛渴求的範圍了! 因為----奇怪的是-------她並不知道答案。除此外,在她記憶中也未曾登錄任何其他有關表情,音樂等等的標示!我逐漸懷疑,為何我會成為她所有謙虛渴求的目標,假使這位學生真的至死堅決想改進自己的彈奏,那麼,她為什麼不先信任作曲家的權威?難道魏樂富比貝多芬更值得信任?這學生讓我想到一位闖紅燈司機的著名故事:闖禍後,他停下車來反問路邊的警察,要如何改進駕車技術?好大的膽子!多麼的虛假!
  

 

然而,並不能只怪學生們如此虛假的表態,主要得怪我們--老師們!經由整個考試制度,我們散發出一種訊息,讓人以為音樂演出全然只是一種被評審和被打分數的事件,而學生的任務是去滿足考審官的期盼。似乎從未有人發覺過:考試時的表演仍然還是一種表演,假如它純粹只被視為技藝的展現,那我們是深深低毀了我們藝術表演者的身份。藝術表演不似百米短跑,能以客觀方式衡量出,彈奏一首奏鳴曲攸關此奏鳴曲的精神,演奏者是此精神的代言人!百米短跑能被克服,然而精神卻只能被傳遞,換句話說,音樂演奏是建立於信念上的。演奏者的表演是比較相近於一位神父之言語而非賽跑者的雙腿。
  

 

讓我們置身於一位神父的角色來默思片刻:他信神,他是神的忠僕,並傳遞著祂的箴言。他的聽者是群眾,他是群眾的「牧羊人」,眾人必須信任這位神父的尊嚴!我們上教堂,經由神父之口聆聽上帝的真言。假設,現在有個神父會考,信徒們必須裁決神父講道的技術!假設神父在講道時,將被粗魯的鈴聲切斷,「謝謝」!請講下一段!不用說「阿們」了,因為浪費太多時間。假想神父半羞怯的,一邊幼稚痴笑著,一邊像卡通人物一樣晃著!假想,神父必須將他講道的「目錄」遞給群眾審核,並為一些錯誤拼字而抱歉!-----如此,神父的尊嚴勢必被抹殺殆盡,他將不再是神的忠僕。終究,如此褻瀆的舉動只會詆毀人們對神的信仰。

  我們相信音樂裡的精神力量嗎?
  我相信. 這也是我們成為音樂家的原因。

  我們相信音樂的尊嚴嗎?
  但願如此。

  有可能維持原來藝術學院的考試方式,但仍然相信音樂的尊嚴?
  有可能從事賣淫工作, 但仍然相信女性的尊嚴?

  假如我們誠心堅信於自己所奏出音樂裏的精神與創造性力量,那麼我們就必需不論何時何地,全心全力為此力量之吸引力而奉獻。神就是神,不論你在宇宙何處遇見祂;一首蕭邦敘事曲,不論你在卡奈基音樂廳,在地下鐵,或是在藝術學院的考試裏彈它,它都是一首蕭邦敘事曲!只要傳遞神的旨義,不論是誰,他就算是神的代言人,也因此,不論是誰彈奏巴哈的作品,彈奏者就算是巴哈音樂的代言人。外交官因他所代表的國家而受人敬重,就算此人是個傻子,然而他仍然會因為他所代表的國家而受人敬重。同樣的,任何一首樂曲的演奏者,都應該被視為是那首樂曲的代言人,在演奏儀式的過程中,他(/)應在音樂的尊嚴中得到該有的讚譽,
其實更甚於此:他(/)需要聽眾的信任,愛心與好奇心,才能投射出音樂的精神!投射是不能被引向面閉高牆,或引向一個虛無空間的!否則你大可向三顆橘子示愛;或者,成為聖人,對鳥兒們佈道,都會比虛無或面閉的投射要來得有意義。

  聆聽不只是被動的態度,卻是一種興趣的集中,一種應該能夠吸引相互交流的力量。

  就如德國作家克萊斯(Heinrich von Kleist)所描述的:

  對一個正在說話的人,他所面對聽眾的人性面孔中,存有一種奇特而激勵鼓舞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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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曲家,演奏家與聽眾之間的交流是一種建立於數個世紀祭典似禮節的傳統,這相當於上教堂領聖餐的儀式,而不應該因為一些世俗或實際的考量而犧牲妥協(如節省時間等)!音樂演奏的儀式是建立於一種藝術視像傳達的基礎上。視象的傳遞並非民主,而是階層的, 而階層的次序是無可置疑的,作曲家信任他自己的視象(vision)。演奏家信任樂曲的精神價值,而聽眾,迫不急待的想取得存在於樂曲中的藝術視象,並信任演奏者的技藝來投射出此精神。換句話說,演奏家是他聽眾的牧羊人,而他(/)應被尊重看待。

  讓我們思考一下慣有的考試「風格」,演奏者被視為比聽眾更沒有尊嚴的「學生」!基於一種假設立場:學生們故意沒有練完老師所給的功課,因此,聽眾(老師們)自始就以一種批判性的態度對待演奏者。其實,聽眾們所散發出的情緒,掌控著演奏的儀式!考試中的演奏者被刻意壓擠至一種幼稚呆痴而毫無任何精神性意圖的狀況!假使我們懷疑音樂學生的紀律,那或許也代表我們懷疑著音樂本身的紀律。
  為什麼我們不能重建彈奏音樂的尊嚴,並借重我們專注的傾聽來關懷彈奏學生們所付出的努力?甚至連二十世紀最著名的演奏家都仰賴著他聽眾們的注意力!

  約翰.魯賓斯坦談到他的父親阿圖.魯賓斯坦:

  我父親非常清楚聽眾們的心理以及他們在感情上的習性.他為此付予極大的心思!因為演奏時,他付出太多了,因此他非常在意聽眾們的反應.他是一個熱愛聽眾的音樂家.當沒有聽眾在場時---就像在錄音室裡----他會讓錄音師或任何一個正好在那裡的人,變成像是聽眾一樣的!他必須讓每個人在他真能做到之前,都對他將作之事抱著熱烈期盼之心,假使不是如此的話,他會變得非常敏感.假如當他在旅館裏練琴,打掃房間的女傭正好走進來整理床鋪時,他會看著她的反應: “她在聽嗎?她感動嗎?如果她走進來就只工作的話,他會不高興,甚至會嘗試著奪取她的(注意力)。


  大部份學生從未體驗過愛他們的聽眾,或甚至對他們彈奏有興趣的聽眾!他們從未見過在彈奏後淚流滿面的聽眾,他們從未聽過有人喊Bravo」,他們從未有機會體驗到一個溝通交流靈魂演奏家的神秘性。彈鋼琴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樂意練習,勤奮和忠心的美德, 而考試只是展現這些品質的場合.

  他們何時能夠體會演奏的魔力
?
  永遠不會?在美國?或是來世?


  堂堂一個藝術學院,難道我們只代表一個需要將藝術當成「文化無花果」,以便遮掩精神腐敗社會的幼稚期望?
  難道我們不是嘗試著以藝術性創造力的種子去引發我們學生靈感,孕育靈魂的藝術家?
  為什麼我們要以一連串無意義活動和官僚的無謂忙碌來窒息創造性的覺醒?
為什麼我們不為堅強內在的默思充份提供時間和精力?

藝術家是獨自生活的,當境遇將他擲入社會正中心時,雖然身處嘈雜不安中,他仍會在靈魂間創造出一個無法穿透,沒有任何人類聲音能夠突破的孤寂。虛榮、野心、貪婪和私情,所有使人類激動的強烈情感都會停留在他所繪出,圍繞在他理想的神奇圓周之外。在那裡,如置身於神殿內,他默思,敬拜全部生命所欲探尋再生的理想。在那裡,他能擬想,從未呈現在眼前過, 宛如春日光澤中最絢麗花朵; 神聖而難以置信的形狀和色彩. 在那裡,他聽得見永恆而諧和樂音的聲韻,調節著宇宙。而所有創造物之聲,都將在一場美妙音樂會中為他結合。而後,一陣燃燒的狂熱攫取了他,他的血液奔騰, 穿流過靜脈前行,數千個強烈構思填滿於腦中,唯有藝術的神聖勞役才得將他從此解脫。
他感到自己為一種無名的苦痛而犧牲;一股未知的力量召喚著,期以語言,色彩或是聲音顯象。那個佔據了他的理想, 強制著他去忍受一種慾望的饑渴,一種佔有的狂暴,好似無人曾經對此目標有過如此俗世的強烈情感。然而他的創作一旦完成-------一個可能是全世界都狂熱激賞的作品 -------他仍然只會局部滿意, 仍然無法滿足,.假使沒有一個新的圖像出現,將他的目光從已經完成的作品,轉移至極樂,而且苦痛的狂喜中. 他甚至可能摧毀此作品. 也因此,他的生命回歸到一個無法完成目標的永恆追逐,而心志無止境的努力,則提昇到實現.一些當他與永恆. 無烏雲之美逅邂的奇特時期中所孕育出的事物。

這是法蘭茲.李斯特和我們的學生同樣年紀時所寫下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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